日本日元升值决断——从现实的逃兵到观念的奴隶

1

 

上次揭底了日元升值的真相后，估计打破了少许人对当下人民币升值的幻梦，被情绪性地否定了一番。当然，多数人还是很理智地欢迎真相。

 

开始自己查阅资料时，几乎清一色的说法都是美国压力迫使日本选择了日元升值，而这本日本内阁省召集日本最优秀的学者写的书，却根据日美方当事人的回忆录等资料道出，当时日元升值是日本自己的选择。

 

这究竟是不是真相？

 

 

 

 

 

这本书出版于2010年，历史早已成为云烟，日本也已经踏入了失去了20年，日本政府没有必要再去劳心劳力地，编造历史的谎言。相反，这是对自己历史责任的忏悔。

 

唯一的一个可以构成谎言的可能是，参会当事人当时约定编造这么一个谎言。但是，非真实的谎言必然有其目的，如果确实是美国压迫日本，那么这个谎言的目的就是，还让日本来背负历史的责任。但是，当时的历史并没有公开，这个嫁罪也并没有进行，这不符合谎言的逻辑。并且，如果真是这样，那日本政府现在公开这个真相，莫非是想背上，历史上没有背上的罪责？对美殷勤如日本，恐怕也不会这么傻吧。

 

所以，有理由认为日本政府自己选择日元升值，是历史的真相。并且，这个选择在当时的日本社会背景中，是合情合理的选择。美国政府也不看好汇率，而是希望靠宏观经济调控，原因其实也简单，炒汇率真正受益的是国际资本，并非美国政府。

 

那么，为何近十年过去了，国际上还普遍认为日本是被美国正压迫的？现在很多分析广场协议的，为什么还把逻辑建立在这个虚假的历史上？甚至日本国内，为什么也仍然没有纠正认知？

 

但我其实并不意外，别说为了迎合群众的媒体工作者，就是在以求真为宗旨的学术研究中，真相和真理也并不受欢迎。多的是，闪耀着真知的著作被冷落几十年，甚至从此不为人知。

 

人类对真相并不感兴趣。

 

只有当真相涉及到人类关切的利益时，人类才会去关注它。但，十有八九，又是被认知之前就根据心理喜好预定的立场和观念所篡改，与真相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真相就是真相，它不因人类的自欺而动摇，只是，会又多了一次人类愚笨的历史真相而已。

 

 

2

 

事实上，1985年，由于汇率波动严重，国际上对浮动汇率制的有效性持怀疑态度，法国甚至提议要建立汇率目标区，即将汇率建立控制在一个特定区间内进行调控。法国的提议没有通过吗，但是各国达成一个共识，是要通过宏观经济调控来稳定汇率。

 

这时，日本竹下财务部长提议了日元升值，最后得到了中曾根首相和美国财长贝克的同意，并且，日本还在广场协议中拉上了西德。

 

而日本为何会自己提出这个对自己不利的建议？

 

两次石油危机中，日本政府的积极干预使日本经济迅速摆脱困境，但是巨额的财政支出使得之后每年都不得不发行巨额的国债。为了再建财政，大平内阁试图导入消费税，但国民都不愿意买单，甚至自民党内部也开始反对，计划受挫。并且，之后消费税成为禁忌。之后的铃木内阁试图通过行政改革来再建财政，以失败告终。之后接任的中曾根内阁依然面临着财政再建的难题，因此对美方重视的内需扩大政策所需要的财政支出表消极态度。日本银行也同样面临着石油危机之后的美元升值与原油升值带来的通货膨胀压力，对金融缓和也并不积极。

 

 

 

 

 

并且，根据当时日本学者吉川洋的计算，合理的日元对美元汇率应该在160日元左右，也就是说，由于以往的日本政府对出口制造业的保护政策以及汇率市场的波动，日元对美元的汇率已经存在很大偏差。而日本制造业，出于对美贸易摩擦带来的担忧，也欢迎日元升值来减少摩擦。

 

可以说，在当时的情势下，日元升值是很符合日本需求的一个选择。国家干预石油危机使国民经济迅速好转后，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国家没钱了。国家没钱了想从国民税收中补充，国民不乐意，只好想其他办法。对民众无奈下，当时正好成为汇率成为议题，那不妨用这个来缓解一下。而出口企业迫于美国害怕因贸易摩擦被美国制裁，自己也同意自废武功来躲难。

 

这些都是对现实问题的消极回避，但日元升值就能解决美国提出的经常收支黑字问题吗？

 

(关于经常收支问题，请看这篇镜中日本（六）：当美国说日本贸易不均衡时，它究竟在说什么？)

 

 

3

 

经常收支黑字属于宏观经济学问题，更具体而言，国际宏观经济学问题，再来听听日本该领域的代表学者小宫隆太郎如何说的吧。

 

 

 

 

翻译如下：

 

 

20，通过日元调整可以减少日本的贸易黑字，该观念基本错误。汇率调整可以影响的仅仅是经常收支中循环的部分。日本的贸易黑字和美国的赤字的主要部分是趋势性的，并非循环性的。

21，浮动汇率制下的汇率（实质）是内生函数，不可能长期人为地保持在某个水准。

22，认为趋势性的贸易黑字・赤字可以通过汇率调整来消解，这种观念的虚幻性，看看自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到今天，日本的汇率变化就一目了然了。过去4次（1970-1973年，76-78年，85-88年，最近两年间）的大幅日元调整使日元对美元名义汇率从1970年到现在增为3.6倍，对美元实质汇率也从70年到93年间大幅升值了77.6%。但是趋势性的贸易黑字一点都没得到调整。

 

首先，经常收支的变动可以分为因经济状况景气与否变动的短期与中长期的循环性的变动部分，与GDP在标准的长期趋势性线上进展时经常收支的变动部分。而日本对美的经常收支不平衡属于长期的趋势性的不平衡。影响趋势性的经常收支的因素是GDP与汇率，但没有汇率。相反，汇率的趋势性的高低是一个由储蓄投资差额与经常收支黑字大小所决定的内生函数，即是说，不是一个原因，而是一个被其他因素限制的结果。

 

那么，日本政治家是在什么样以什么样的观念与期望来决定采取日元升值哪？

 

日元升值后，日本企业的国际竞争力减弱，产品销量减少，日本的贸易黑字就会减少，美国的红字改善。这种效应在经济学上被称为J曲线效应。

 

 

 

 

 

 

 

 

但是这只是短期效果，对于持续5-10年以上的持续性的贸易黑字赤字并没有效果，之后的历史也印证了这一观点。下图红线部分是美国对日本的贸易赤字走向，85年日元升值之后，86年增大，87年时开始减少，但之后反而继续上升，甚至直到95年左右还保持与85年差不多的水平。

 

 

这种对于汇率的认知，是把经常收支不平衡问题看贸易问题，并且贸易问题中也仅仅限于部分输入输出问题的部分认知，而并非从复杂的经济全体出发的整体认知。小宫隆太郎将其称为部分均衡式分析，也即对某种外在变化引起的直接影响与效果进行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预测，然后将之合并来计算其变化的效果。这种部分式认知对某些局部式的现象分析有效，但是对于经常收支这样涉及经济全体的问题无效。

 

小宫隆太郎将这种部分式认知称为传统派，并没有基于现实接受新知识的洗礼。因为在东大任教多年，培养了多位当时政府要员，他得以亲身接触当时的事件当中。他发现，日本官厅、经济界、媒体中上了一定年级的多数人，并且其中包括与经济问题相关的银行、研究所等专业人士，都对现代经济学，尤其是宏观经济学的基础一无所知。并且，当他向对方说，你们连经济学的基础都没有理解时，他诧异地发现，比起寻求说明，更多人的反应是愤慨。并且，当他观察美国方面之后，发现即便是美国商务部的最高级代表们，也都是传统派，对国际宏观经济学缺乏初步的了解，甚至比日本官员还要无知。

 

 

4

 

经济学家与政治学家的思想，不论其正确与否，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于常人意料。实际上，统治世界的不过就是这些思想。许多实干家自以为不受任何理论之影响，往往恰恰沦为某个已故经济学家最坏学说之不自觉的奴隶。

 

我确信，与思想的侵蚀作用相比，利益归属的力量被过大夸大了。错误的思想使人看不清自己的利益归属。在经济与政治的哲学领域，大多数人在25-30岁之后就不再接受最新理论的影响。公务员、政治家们以及宣传鼓动者们对时事的看法，不可能都出自最新的思想。然而，或迟或早，对形成善良或丑恶的观念而言——更危险的是思想，而不是利益的归属。

 

这段几乎完美地预言了日本的日元升值操作的名言出自，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于1936年出版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而经历半个世纪后日本还是上演了这一幕。

 

 

 

 

 

不敢面对现实真正的问题，在没有认真思考原理与后果的情况下，日本草率采取了日元升值的对策。这不仅对解决黑字问题无效，还亲手打击了给国家创造财富的制造业，并造成了后来国际资本对日元的投机与炒作。

 

但是，过于简单化与理想化的经济学模型就真的能如实把握实际情况吗？恐怕未必。

 

 

以前也多次谈到的日本经营学家大前研一就86年就说到，日元升值只会增大美国赤字，从历史来看，他基于对企业亲身观察的判断是有先见之明的。这次已经写很多了，下次再来写这个。

 

 

提前说点与现实利益相关的，日元升值不是日本经济泡沫的原因，这完全是日本自己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汇率市场也远非经济政策那样容易操控，因为它多了一个庞大的游戏玩家——国际资本，因此美国也不愿意将战场定在这里。具体内容可能要能下下次了。

 

 

某些充满幻想的人类呀，记得关注哦，为什么哪，请记住下面这段同样闪烁着真知的话，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它会让您泪流满面。

 

 

人类生活需要趋利避害，

而避害比趋利更根本也更重要，

而更多的利益只是一种奢华。

 

 

相关链接：

镜中日本（十一）：被冷落的真相——广场协议中日本提议的日元升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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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考以下书籍：

 

小宮隆太郎：　貿易黒字・赤字の経済学　１９９４

小峰隆夫 編『日本経済の記録－第２次石油危機への対応からバブル崩壊まで－』（1970年代～1996年） 2010

凯恩斯：《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 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