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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罗斯:论不确定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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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一生中,我制定了一个概念框架帮助我既作为一个对冲基金经理去挣钱,也作为一个政策导向的慈善家去花钱。但是,框架本身是无关乎钱财的,它是关于思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而这个问题从很早开始,就已经被哲学家们广泛地研究。

50年代末,我还是伦敦经济学院的一个学生时,就开始发展我的哲学。由于我提前一年参加了最后的考试,在我得到学位之前,有一年的空白时间去打发,可以选择导师对我进行指导,我选择了卡尔波普尔,一位维也纳出生的哲学家,他的名著《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他的书中,波普尔认为,经验真理不能被绝对地肯定。即便科学规律也不可能摆脱疑云:他们可以被实验所证伪。也就是说,只要有一个实验数据证明这个理论是错的,就足以证明整个理论不成立,而哪怕有再多的数据支持该理论,也无法完全肯定该理论是对的。

科学规律实际上是假设性质的,而真相永远有待检验。意识形态声称掌握着绝对真理是胡说八道,因此,他们只能由武力去推行。这适用于共chan主义、法西斯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等等。所有这些思想最终都导致镇压。波普尔提出了一个更具吸引力的社会组织形式:开放社会,一个人们自由持有不同意见的开放社会,法律规则允许不同意见和利益的人和平相处。在这里,经历过纳粹和共chan主义占领的匈牙利,我发现开放社会的理念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当我阅读波普尔时,我也在学习经济理论,我发现在波普尔强调知识永远是不完备的同时,经济学理论却有完全竞争理论,并假设知识是完备的,我被两者的矛盾难住了。这使我开始怀疑经济理论的假设。这是我哲学上的两大理论启示。当然,我的哲学也深深地植根于我个人的历史。
索罗斯:论不确定性(1)

我一生中的经验成型于1944年德国对匈牙利的占领。那时我还不到14岁,拥有不错的富裕中产阶级背景,但突然之间,就因为我是犹太人,就面临着被驱逐和杀害的前景。

幸运的是我的父亲对这种非常态的事情是有充分准备的。他经历过俄国革命,那是他一生的宝贵经验。在那之前,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战爆发后,他自愿参加了奥匈军队。他被俄国人俘虏,送到西伯利亚去成了战俘。由于野心,他成了犯人们自制报纸的编辑。这份报纸是手工写在一个木板上的,名字就叫“木板”。

这份工作使他非常受欢迎,他被选为囚犯的代表。之后,一些士兵逃离了邻近的集中营,该营的囚犯代表被报复性枪杀。我父亲不想坐以待毙等待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所在的集中营里,就组织了个小组领导了一次越狱。他的计划是造一个木筏航行进入大海,但他的地理知识太缺乏,他不知道西伯利亚所有河流都流向北冰洋。他们漂流了几个星期才意识到是在漂向北冰洋,又花了好几个月穿过重重的针叶林,寻找道路回到文明。与此同时,俄国革命爆发,他们又卷入其中。经过了一系列的冒险之后,我的父亲才终于回到了匈牙利,如果他当时留在集中营不逃走,应该早就回到家了。

我父亲回到家已经变了一个人。俄国革命期间的经历深深影响了他。他失去了他的野心,除了享受生活之外什么也不想。他传授给他孩子的价值观和我们生活的环境流行的也截然不同。他不想敛财,也不想成为社会支柱,只想干活挣钱恰好能过日子就行。我记得一次滑雪度假之前,被他派去向他的一个主要客户借钱,之后我父亲不高兴了好几个星期,因为他不得不加紧干活还钱。虽然我们日子过得还算宽松,但我们不属于那种布尔乔亚式的家庭,我们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骄傲。

1944年,当德国占领了匈牙利,我父亲马上明白这不是正常的时世,也不能按正常的法则办事。他给他的家人和不少其他人弄来了假身份证,那些人有的付了钱,有的是免费的。大部分人幸免于难了。那是他最好的时光。

用假身份生活也成了我的一次刺激的体验。我们处于致命的危险之中,周围就有人死亡,但我们不仅活着,还帮助了别人。我们和天使是一伙儿的,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魑魅魍魉。这让我感到很特别。这是多么 High的冒险。有父亲做可靠的向导,我顺利地度过了艰辛。一个 14岁的孩子还能要求什么?
索罗斯:论不确定性(1)

经历了逃脱纳粹的快感之后,在苏联占领期间,匈牙利的生活开始失去光泽,我需要寻找新的挑战。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找到了离开匈牙利的路。当我 17岁时,我成了伦敦的一名学生。在我的研究中,我主要的兴趣是深入了解我所诞生的这个古怪世界。但我必须承认,我也怀有一些成为大哲学家幻想。我相信,我已经获得了把我和其他人区别开的智慧之光。

在伦敦的生活真是令人大失所望。我没有钱,单身一人,没人对我说的话感兴趣。但即使可恶的生活迫使我靠更世俗的方式谋生,我也没有放弃哲学雄心。在结束学业后,我有一串错误的开始。最后,我在纽约套利交易的位置上稳住了。但空闲时我仍然继续我的哲学研究。

这就是我第一篇重要文章的来历,题目是“意识的负担”。这是一次试图把波普尔的“开放和封闭社会的框架”进行模型化的尝试。它把有机社会和传统的思维方式联系在一起。封闭社会与教条方式相联系,开放社会与批判方式相联系。我不能妥善解决的问题是,我无法将思维方式和真实社会事件之间联系的属性进行分解。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这是我怎么想到要发明“反身性”这个概念的历程,这个概念我呆会儿要详细探讨。

事有凑巧,反身性概念提供给我一个观察金融市场的新方法,这个方法比当时流行的理论更好。它提供给了我一个判断依据,首先是作为一名证券分析师,然后是对冲基金经理都能用上。我感觉就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能够满足我成为一个大哲学家的幻想。某一刻,当我的商业生涯遇到障碍时,我立马掉转船头,全力向哲学进发。因为我太珍惜我的发现,一刻也不想离开它。我感觉反身性理论需要更深地挖掘。当我越来越深地对这个题目进行钻研时,我在我自己构建的迷宫中迷失了。一天早晨,我发现自己看不懂昨晚刚写的东西了。在那一刻,我决定放弃我的哲学探索,集中精力挣钱。只有在很多年以后,成为一个成功的对冲基金经理之后,再回到我的哲学中去。

1987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金融炼金术》。那本书里我试图解释我金融市场操作的哲学基础。这本书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大部分对冲基金行业内的人都读过,商学院也在教授。但是书中的哲学争论却没有给人留下多少印象,它更多被理解为一个成功生意人的虚荣心,赚了钱就幻想自己是哲学家。

我自己也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做出了重大的发现。毕竟我是在对付一个自古以来就被哲学家探索来探索去的课题。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去认为自己做出了新的发现,特别是别人都没有这么认为的时候?毫无疑问,概念框架是对我个人有益的,但似乎别人不认为它有这么大价值。我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判断。我没有放弃我对哲学的兴趣,但我已经只把它当做我个人的偏好。我的生意和慈善活动(慈善已经越来越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中,我继续按照这个概念框架行事,每次我写一本书,也会忠诚地重申我的论点。这对我发展我的概念框架有帮助,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哲学家。有一次,我还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一个失败哲学家的再尝试”的演讲。

但这一切都因为 2008年的金融危机而改变了。我的概念框架使我首先预见了危机,又在危机终于发生时利用来去处理它。我在对事件解释和预测上做得比大部分人都好。这改变了我和其他许多人对理论的评价,我的哲学不再是个人的事情了,它值得当做理解现实的一种潜在贡献予以严肃重视。这是促使我做这一系列讲座的原因。

言归正传。今天我会从整体上解释“易错性”和“反身性”这两个概念。明天我将它们应用到金融市场,之后,应用到政治上。这还将引入“开放社会”的概念。在第四讲,我会探讨市场价值和道德价值的差异,第五讲,我会提出一些预测,以及针对此时此刻的一些处方。

我可以把核心思想用两个相对简单的命题来阐述。

其一是,当一件事情有人参与时,参与者对世界的看法始终是片面的、歪曲的,这是易错性原则。

另一个命题是,这些歪曲的观点能反过来影响到的与该观点有联系的事情,因为错误的观点会导致不适当的行动,从而影响事件本身。这就是反身性原则。

易错性和反身性都是纯粹的常识。因此,当我的批评者说,我只是陈述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时,他们是对的,但只是在最简单的层次上是对的。让我主张更有趣的是,它们的意义并未得到普遍的赞赏。特别是反身性的概念,经济学理论一直刻意回避甚至否认它。因此,我的概念框架值得认真对待,不是因为它是一个新的发现,而是因为像反身性这样常识性的东西被刻意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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